这些乐种除《清商》部外全是外来的由于文化交流经过长时期的消化
这些乐种,除《清商》部外,全是外来的。由于文化交流,经过长时期的消化作用,到了唐玄宗时,一种新的民族音乐,便如春花竞放,普遍在民间盛行起来了。看了上面所说“声辞繁杂”的话,这许多曲调原来不但有歌谱,而且是也有歌词的。是不是和后来一样,按着长短不齐的节奏去填上歌词,现在很难猜测;但这里面必定会有很多来自民间的作品,或者因为它不够“雅”,没有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,所以很快就散失了。
在封建社会里,劳动人民是最富于创造性的,所谓“穷者欲达其言,劳者须歌其事”(庾信《哀江南赋序》),有了自己丰富的内容,自然会创造出自己的新形式。至于上层人物,往往落在后面,而又不甘心于放下自己的架子,偏要群众去迁就他,直到群众的力量发展到了不可抵抗的地步,而自己的东西却为群众所拒绝,才会回过头来,朝着群众的方向去跑。这样,凭他们的艺术修养,找到了正确方向,就能够在群众的基础上,不断提高。所以,在唐代新音乐兴起之后,与它相应发展的新体长短句歌词必须经过一个酝酿的过渡时期,这是毫不为怪的。
郭茂倩在“近代曲辞”中,列举了开元、天宝间流行的一些大曲,如《伊州》、《梁州》、《甘州》之类,每一段都配上当时诗人所写的五、七言诗,有的只是截取全篇中的四句,勉强凑合着来歌唱。例如《伊州歌》共有唱词十段,第三段就是用沈佺期《杂诗》的前半首:“闻道黄龙戍,频年不解兵。可怜闺里月,偏照汉家营。”(《乐府诗集》卷七十九)《水调歌》共有唱词十一段,第七段(入破第二)就是用的杜甫《赠花卿》一首七言绝句:“锦城丝管日纷纷,半入江风半入云。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?”(《乐府诗集》卷七十九)也有摘取李峤《汾阴行》的结尾“山川满目泪沾衣,富贵荣华能几时?不见只今汾水上,唯有年年秋雁飞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四),作为《水调歌》中一段歌词的。这些大曲,有的多到二十四段,如《凉州排遍》;有的十二遍,如《霓裳羽衣》。王灼曾经说:“后世就大曲制词者,类从简省。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三)可见唐诗人对新体歌词的创作,远远落后于民间流行和教坊传习的新兴曲调;而那些整齐的诗句,是由乐工加上虚声,勉强凑着来合拍的。这种偷懒的过渡办法,可以看出士大夫的怠性和不甘适应群众的要求,从而延缓了长短句歌词的发展速度。这偷懒办法,却也有它的历史根源。据北宋音乐理论家沈括说:
诗之外又有和声,则所谓曲也。古乐府皆有声、有词,连属书之,如曰“贺贺贺”、“何何何”之类,皆和声也。今管弦之中缠声,亦其遗法也。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,不复用和声。此格虽云自王涯始,然贞元、元和之间(公元785—820年),为之者已多,亦有在涯之前者。又小曲有“咸阳沽酒宝钗空”之句,云是李白所制。然李白集中有《清平乐》词四首,独欠是诗。而《花间集》所载“咸阳沽酒宝钗空”,乃云是张泌所为,莫知孰是也。今声词相从,唯里巷间歌谣及《阳关》、《捣练》之类,稍类旧俗。然唐人填曲,多咏其曲名,所以哀乐与声,尚相谐会。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!哀声而歌乐词,乐声而歌怨词,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,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。
《梦溪笔谈》卷五《乐律一》
在这一大段话里面,有三点值得注意。第一,是在长短句歌词的新形式没有完成之前,所有配合曲调的歌词,是长期停留在借助虚声勉强凑合的过程中。我们只要去看看沈约《宋书》卷廿二《乐志》四所载汉鼓吹铙歌十八曲和今(刘宋)鼓吹铙歌词三曲,简直没法读通。这原因据沈约说:“今鼓吹铙歌词,乐人以音声相传,训诂不可复解。”又说:“汉鼓吹铙歌十八篇,按《古今乐录》,皆声、辞、艳相杂,不复可分。”由此可见,后来“依声填词”的办法,虽然是束缚得很厉害,但也是出于不得已而用之,在乐歌史上是一个大大的进步。我们再查查《宋书》,还列举了缪袭写的魏鼓吹曲十二篇,傅玄写的晋鼓吹曲廿二篇,韦昭写的吴鼓吹曲十二篇,何承天私造的鼓吹铙歌十五篇,都是仿照汉鼓吹铙歌十八曲和一部分其他汉乐府的调子来写的;魏武帝(曹操)、文帝(曹丕)、明帝(曹睿)所作的乐府诗,也都用了许多长短句子。这当然就是后来“依声填词”的开端。晋荀勖也曾发生下面这样的疑问:“魏氏歌诗,或二言,或三言,或四言,或五言,与古诗不类。”他去问司律中郎将(掌乐的官员)陈颀。颀对他说:“被之金石,未必皆当。”(《宋书》卷十九《乐志》一)从这话里,可以看出魏氏歌诗所以要用长短句,就是为了配合曲调的节奏,也只有曹操才敢尝试去创作。当然,这些创作没有经过相当长期的锻炼,就希望它能够“被之金石”而“皆当”,是很难做到的。但比起那些死板的一定要把整齐的、固定的四言或五言句子,勉强凑合着参差不齐的曲调,再加上一些有声无义的字眼去唱,弄得听者莫明其妙,写在书上,谁也读不通,是要进步得多了。一般文学史家,谈到词的起源问题,都不晓得在这些材料上着眼,是绝对不能得出正确结论来的。荀勖听了陈颀的话,却开起倒车来,他替晋王朝写的歌词,又全用四言句式。我疑心沈约所说“不可复解”的今鼓吹铙歌词三曲,即是用的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中的《上邪》、《远如期》(原作《晚芝田》,此据注语)、《艾如张》三个调子,如果不是用的整齐句式,给乐工加了许多虚声,注上字眼,那怎么会连同时的沈约都读不下去呢?
现在流传下来的汉、魏、六朝乐府诗,大多数是民间的作品,就有了不少长短句式。在吴歌小曲中,三言搭五言的形式,更是多得很。可见劳动人民素来就是敢想、敢做而富于创造性的。单就这种“倚声填词”的办法来讲,民间早就有了,而且曹操也都跟着尝试过了。可是直到开元、天宝间,经过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,所有不断从少数民族输入和民间创作的曲调,不知积累了多少财富,而诗人们还是那样保守,还是不肯接受“胡夷里巷之曲”去“倚声填词”,从而延缓了长短句歌词的发展,这是十分可惜的。
由于齐、梁以来的声律论,把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应用到文学形式上来,积累了几百年的经验,形成了唐人的五、七言近体诗。这种近体律、绝诗,本身就有它的铿锵抑扬的节奏感,音乐性非常浓厚。如果不是形式过于方板,拿来配合曲调,是最适宜不过的。沈约早就说过:“五色相宣,八音协畅,由乎玄黄律吕,各适物宜。欲使宫羽相变,低昂互节,若前有浮声,则后须切响。一简之内,音韵尽殊;两句之中,轻重悉异。”(《宋书》卷六十七《谢灵运传论》)唐人近体诗,就是运用这些原则建立起来的。而这些原则,应用到配合管弦的歌词上来,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,而使之吻合无间。我们看了唐人许多大曲,都是借用诗人的近体律、绝作为歌词,这消息是可以推测得到的。
一般所说的“词”,原来也就是沿着魏、晋以来乐府诗的道路,向前发展的。不过它所依的“声”—也就是它所用的调子,一般都出于隋、唐以来的燕乐杂曲:有教坊乐工和专家们的创作,如《安公子》为隋炀帝时乐工王令言的儿子所写,《雨霖铃》为唐明皇入蜀时悼念杨妃的创调;也有更早一些时候流传下来的,如《后庭花》出于陈后主(叔宝)宫廷,《兰陵王》出于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的部队,但大部分却是民间的作品。我们看了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《云谣集杂曲子》和其他小曲,就有长到八十四字的《凤归云》,七十七字的《洞仙歌》,这些都可证明,民间不仅不断地创作了许多新声曲调,同时也就有了他们自己的长短句歌词。群众的创造性,是会不断产生新东西的。即使世传李白写的《菩萨蛮》、《忆秦娥》或《清平乐令》不是后人伪造的,但看许多大诗人,自李白以下到韦应物、戴叔伦、王建、白居易、刘禹锡等,他们尝试填的词,也都是一些短短的小令,可见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级,总是落后于群众的。再看敦煌发现的琵琶谱,它所保存的《倾杯》、《西江月》等曲调,有的注上“慢曲子”或“急曲子”,又可证明慢词创自柳永的说法(宋翔凤《乐府馀论》),是毫无根据的。虽然北宋末年的叶梦得曾经说“教坊乐工,每得新腔,必求永为辞,始行于世”(《避暑录话》卷三),只可说明词所倚的“声”,到了宋教坊,又有了不少新创的调子,可供作者填词使用。这些新声,直到南宋时代,民间还在不断创作,一面和过去流传下来的混合起来,在民间普遍演唱。我们且看《刘知远诸宫调》所用的词牌,就有《回戈乐》、《应天长缠令》、《甘草子》、《六幺令》、《胜葫芦》、《瑶台月》、《墙头花》、《文序子》、《枕屏儿》、《定风波》、《抛球乐》、《锦缠道》、《愿成双》、《安公子缠令》、《柳青娘》、《酥枣儿》、《女冠子》、《应天长》、《快活年》、《玉抱肚》、《耍孩儿》、《牧羊关》、《醉落托》、《双声叠韵》、《麻婆子》、《沁园春》、《贺新郎》、《解红》、《木笪绥》、《哨遍》、《耍三台》、《出队子》、《拂霓裳》、《永遇乐》、《乔牌儿》、《一枝花》、《绣带儿》、《恋香衾》、《相思会》、《苏幕遮》、《恋香衾缠令》、《整花冠》、《绣裙儿》、《红罗袄》、《玉翼蝉》、《一斛义》、《踏阵马》、《伊州令》、《整乾坤》等四十九个曲子,而且注明宫调;除《耍孩儿》、《一枝花》等少数为后来北曲所常用外,几乎都是唐、五代、北宋人所常用的词牌。照这些在当时人民口里还活着的牌子曲来填的歌词,一般都把它划在词的范围内。但是我们把《刘知远诸宫调》内所有歌词,拿来和同一牌子的专家作品比较一下,它的句式长短和平仄四声的使用,都有很大出入。当然民间艺人不会像专家们一样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,也不会死守那些清规戒律;但也可以看出这些曲调还活在人民口里的时候,是比较活泼自由的,经过文人不断加工,反而使它僵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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